“你別心疼錢,要吃好住好?!鼻厣絿诟赖?。
“知道了。”李愛杰說。
房東見王秋萍又拉來新房客,當然喜不自禁。老太太麻利地燒了壺開水,還洗了兩條嫩黃瓜讓她們當水果吃。那間屋子很矮,兩張床都是由磚和木板搭起來的,兩床中央放著個油漆斑駁的條形矮桌,上面堆著牙具、鏡子、茶杯、手紙等東西。墻壁上掛著幾件舊衣裳,門后的旮旯里有個木蓋馬桶。這所有的景致都因為那盞低照度的燈泡而顯得更加灰暗。
王秋萍和李愛杰洗過腳后便拉滅了燈,兩人躺在黑暗中說著話。
“剛才看你男人拉你手的那股勁,真讓我眼熱?!蓖跚锲剂w慕地說,“你們的感情真深哪?!?/p>
“所以他一病我比自己病還難受?!崩類劢茌p聲說。
“唉,我男人沒病前我倆就沒那么好的感情,兩天不吵,三天早早的。他病了我還得盡義務(wù),誰想這人脾氣越來越隨驢了。我伺候了他三個月了,他的病老是反復(fù),家里的錢折騰空了,借了一屁股的債,愁得我都不想活了。兩個孩子又都不立事,婆婆還好吃懶做,常對我指桑罵槐的。”
“你家也靠種地過日子?”李愛杰問。
“可不,咱也是農(nóng)民嘛。前年他沒病時跟人合開了一個榨油坊,掙了幾千塊錢,全給賭了。”
“那你的錢怎么還呢?”
“我現(xiàn)在就開始干兩份活了?!蓖跚锲颊f,“每天早晨三點多鐘我就到火車站的票房子排隊買臥鋪票,然后票販子給我十五塊錢。中午我給一家養(yǎng)豬廠到幾家飯店去收剩飯剩菜,也能收入個十塊八塊的。一天下來,能有二十幾塊吧?!?/p>
“你男人知道你這么辛苦嗎?”
“他不罵我就燒高香了,哪還敢指望他疼我?!蓖跚锲奸L長嘆口氣,“他將來恢復(fù)不好,真是偏癱了,我后半輩子就全完了。有時候真巴不得他——”
李愛杰知道她想說什么,她在黑暗中吃驚地“啊”了一聲。
“你要是攤上了就知道了?!蓖跚锲挤αΦ卣f,“要是你男人真得了癌,得需要一大筆錢,還治不出個好來。到時我?guī)湍懵?lián)系點活干,賣盒飯、給人看孩子、送牛奶……”
王秋萍的聲音越來越細,沉重的疲憊終于遏止了她的聲音,將她推入夢鄉(xiāng)。李愛杰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會兒想秦山在醫(yī)院里能否休息好、夜里是否咳嗽,一會兒又想粉萍在鄰居家住得習慣嗎,一會兒又想禮鎮(zhèn)南坡她家那片土豆地,想得又乏又累才昏昏沉沉睡去。等到醒來后天已經(jīng)大亮了,房東正在掃地,有幾只灰鴿子在窗臺前咕咕叫,王秋萍的鋪已經(jīng)空了。
“夜里睡得踏實嗎?”房東熱情地問。
“挺香的?!崩類劢苷f,“一路折騰來的乏算是解了。”
房東一邊忙活一邊絮絮叨叨問李愛杰一些事。男人得的什么病呀,家里幾口人呀,住幾間房呀。她告訴李愛杰,王秋萍一大早就上火車站排隊買臥鋪票去了,讓她早起后到街角買個煎餅馃子吃。
李愛杰洗過臉,就沿著昨夜來時的路線去醫(yī)院。街上無論是汽車還是行人都多得讓她數(shù)不過來,她想,城里的馬路才真正是苦命的路。天有些陰,但大多數(shù)的女人都穿著裙子,她們露著腿,背著精致考究的皮包,高跟鞋將人行道踩得咯噎咯噎響。她本想在街角買個煎餅馃子吃,但因為惦記秦山,還是空著肚子先到醫(yī)院去了。一進走廊,就見秦山住的病室的門被推開了,一下子涌出來五六個手忙腳亂的人,有醫(yī)生,也有神色慌亂的陌生人。跟著推出了一個病人,嚇得李愛杰腿都軟了。直到看到那病人不是秦山,這才緩口氣來,看著他們朝搶救室急急而去。
秦山幫助妻子訂了一份小米粥,怕粥涼了,用飯盒扣得嚴嚴實實的,擱在自己的肚子上,半仰著身子用手捂著。李愛杰一來,他就笑著從被窩里拿出飯盒,說: “還溫著呢,快吃吧。”
李愛杰鼻子一酸,輕聲問:“夜里沒咳嗽吧?”
秦山眨眨眼睛,搖搖頭,輕聲說:“你不在身邊就是睡不踏實?!?/p>
李愛杰眼睛濕濕地看了眼秦山,然后垂頭去吃那盒粥。病室窗外的樹葉被風吹得颯颯響,像秦山年輕時用麥秸撥弄她耳朵逗她發(fā)癢的那股聲音。李愛杰看了一眼王秋萍的丈夫,他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歪著頭,貪饞地看著鄰床的病人吃烙餅。那表情完全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秦山的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當李愛杰被醫(yī)生叫到辦公室后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醫(yī)生說:“他已經(jīng)是晚期肺癌了,已經(jīng)擴散了。”
李愛杰沒有吱聲,她只覺得一下子掉進一口黑咕隆咚的井里,她感覺不出陽光的存在了。
“如果做手術(shù),效果也不會太理想?!贬t(yī)生說,“你考慮吧,要么就先用藥物維持。不過最好不要讓病人知道真實情況,那樣會增加他的心理負擔?!?/p>
李愛杰慢吞吞地出了醫(yī)生辦公室,她在走廊碰到很多人,可她感覺這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她來到住院處大門前的花壇旁,很想對著那些無憂無慮的嬌花倩草哭上一場。可她的眼淚已經(jīng)被巨大的悲哀征服了,她這才明白絕望者是沒有淚水的。
李愛杰去看秦山的時候為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慌亂,特意從花壇上偷偷摘了一朵花掖在袖筒里。秦山正在喝水,雪亮的陽光投在他青黃瘦削的臉頰上,他的嘴唇干裂了。李愛杰趁他不備將花從袖筒掏出來:“聞聞,香不香?”她將花拈在他的鼻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