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出了賓館的大門,從有路燈的大道岔上一條小柏油路,走上大約五百米,就是姐姐的待王村了。柏油路上沒有路燈,但并不妨礙路的清晰。夜是有光的,自來光。在有燈的地方,燈的強悍把這自來光給遮住了,現(xiàn)在,在這鄉(xiāng)村的小柏油路上,這原本柔弱的自來光淡淡的,慢慢地,浸染出來,彌漫開來。
快走到村口的時候,我看見一棵樹下立著一個男人矮墩墩的黑影,走到那個黑影身邊,姐姐停了下來。黑影問道:“去哪兒了?”
“我妹?!苯憬阒钢肝?,“來這兒開會了,在賓館住,抽空來家看看?!?/p>
“哦?!?/p>
黯淡的夜色中,我無法看清楚男人的臉,只能感覺到一陣濃重的酒氣和煙氣。酒是白酒,聞不出來什么牌子。煙味我很熟,就是河南本土的黃金葉。
“鎮(zhèn)上的人又來找沒有?”男人問。
“沒有。”
“那就中?!?/p>
說著,男人朝著村外走去,我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右腿微微有些瘸。姐姐告訴我,他是村長,他家在村里是單姓小戶,窮且不說,又只有他一個男孩,他學習也不好,在讀書上沒有出路,因此很早就輟學當了泥瓦匠,后來到外面當包工頭,吃了不少苦,連腿都瘸了,終歸賺到了錢,前年村委會換屆時他特意回來參選村長。原來的老村長本是不想干了,但有人爭食便覺得香,再加上這食確實是香——要拆遷的信息前年便開始萌動了。老村長便愈發(fā)不肯放手,發(fā)誓要守住江山,還為此在銀行貸了十萬元款,時不時給村民們送禮,請村民們到飯店里大吃二喝,原本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沒想到最終輸給了這個沒怎么拉票的瘸腿。當看到選舉結(jié)果時,老村長都吐血了。
“村里的人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還不投人家的票?”我納悶。
“咦,就是不投他。大家伙兒心里都明白著呢,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可到了投票的時候,還就是不能投他。他要是還當村長,那十萬的貸款還不得想法子從村里的公款上出?他么,”姐姐身后一指,“他不缺錢,圖的不是錢,是從小被欺負慣了,要回來爭口氣,瘦牛只吃大食不出大力,壯牛是又吃大食也出大力。他是能辦事的。我這房子要不是他護著,鄉(xiāng)里早就給我扒了?!彼靡獾貒@了口氣,“去年那個宅子沒辦法,等錢用,扒得早了。這個房子,我就不扒!誰不知道越遲扒越好?越遲扒利越大?我盤算好了,爭取當個倒數(shù)前五名!”
聊著說著,我們走進了村莊深處。路燈很少,只有主干道上的兩盞。拐進姐姐家的街道,走了沒幾步,燈光就被黑暗吞噬了。村莊的深處真暗,真靜啊。這或許才是真正的黑暗——燈光已經(jīng)消失,自來光還沒有顯現(xiàn)。我打開手機照著走了幾步,才漸漸看清了路。
姐夫和小乾正在吃飯??匆娢疫M屋,他們兩個都站了起來。他們都有些怕我。姐夫怕我是因為欠了我的債,小乾怕我是因為我教訓過他很多次,幾乎每次見面都會教訓他:不要摳鼻子,夾菜的時候夾到什么就是什么,不要胡亂翻,不能歪倒在沙發(fā)上看書,不能直呼兩個姐姐的名字……姐姐是太慣著他了,舍不得教訓。我可沒有什么舍不得。當然我教訓他也不是單單為了他好,更主要的是為了讓自己的視線舒服:在外面對不順眼的事忍耐是因為不得已,在這個小屁孩面前我憑什么還得忍耐呢?
姐姐進了里間,姐夫招呼我吃飯,我說吃過了。他們便又坐下去吃。我看了一眼姐夫的左手,小拇指被剁掉了,但沒有影響他的吃飯。小拇指么,在手指里面的作用是最小的,況且又是左手,應(yīng)該不影響干活——看來他在選擇被剁對象的時候精密思考過。我忽然想:在那只手指離開他身體的一剎那,他是什么感覺呢?反正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兩個字:欣快。啊,他被剁掉了一個手指,這真好,早就該被剁掉了。——就是這樣,除了自己家的人,別人的不幸總是會帶給我一種莫名其妙的欣快。幸災(zāi)樂禍這個詞可能就是為我這種人專造的。包括姐夫的賭博。開始是小賭,尚無大礙,后來是中賭,便開始欠債。每當年關(guān)姐姐因為他欠賭債來向我求救的時候我都會生氣,但同時也會因為他們的沒出息和可憐巴巴而生出欣快。姐姐家原有兩處宅子,去年鎮(zhèn)上開始發(fā)放拆遷賠款時,姐夫也開始了大賭,當姐夫最后也是最大的那次高達五萬元的賭博欠債消息傳來,姐姐在電話里對我哭哭啼啼的時候,我生氣的程度自然是抵達了最大,但欣快的程度也到了最深,如潛艇浮出了海面一樣,一個念頭浮到了我的心里:他賭得這么大,欠的錢這么多,這真好,我終于可以不再管了。義正詞嚴的,正氣凜然的,不用再管他們了。就像一個癌癥到晚期的人,我再也不用往里面填醫(yī)療費了。
最終,我一毛不拔。姐夫的那根手指頂了一萬塊錢。剩下的四萬元,他們十萬火急地拆了一處宅子,用他們剛剛到手的拆遷款補了進去。此時,看著那根一萬元手指的遺址一動一動,我無來由地有些愧疚,覺得自己真不是個好人。但很快又為自己的愧疚而氣惱起來:有什么可愧疚的?不是我不幫他,是他的所作所為沒辦法讓我?guī)汀K倪@種德性張口讓我?guī)途褪撬牟粚?,就是在欺負我!——對,他就是在欺負我!這個世界就是有這么一種人,他們不是用強壯來欺負人,而是用軟弱來欺負人,不是用怒吼來欺負人,而是用哀求來欺負人。姐夫就是這么一種人,他是活該活該活該!
“我們小乾,現(xiàn)在也會掙錢啦?!苯惴蛘f。小乾臉上呈現(xiàn)出一縷羞赧的笑容。姐夫說村里派下的任務(wù),為了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村里出資要重涂街墻,每平米五元,小乾今天吭哧了一下午,涂了四平米,賺了二十。
“不是要拆遷了么?還涂墻干什么?”我問。
“拆是拆,涂是涂,都是上頭的話,一碼是一碼?!苯惴蛘f。
姐姐從里間出來,已經(jīng)又換了一身衣服??雌饋戆顺尚碌臉幼?,再加上洗了澡,很精神。她跟姐夫和小乾囑咐完了一些瑣碎事,我們便又出了門。
“我還沒住過賓館呢。”黑暗中,姐姐忽然說。似乎被什么絆住了腳,我踉蹌了一下。姐姐連忙抓住我的胳膊,她可真有力氣啊,抓得我生疼。但不知道為什么,疼得很舒服。她就這么抓著我,一直抓到了有路燈的街上。燈并不亮,但從黑暗中走來,就顯得很亮了。記憶中,我和姐姐從來沒有過這么親密的肌膚之親。是的,就肢體意義上說,我和虎牙,和肖,甚至和老拖的肌膚之親的頻率和面積都比跟姐姐的大得多。
我晃了晃腦袋。今天,跟姐姐在一起,我都有些不正常了。
8
會開得不是很順利,尤其是虎牙的副秘書長,小有爭議,可大勢所趨,有異議的人也無奈,于是虎牙得逞。走出小會議室的門,已經(jīng)十一點了。我剛給虎牙發(fā)過短信,肖的短信也及時而至:“我一會兒過去吧?!?/p>
“不行。姐姐在?!?/p>
“那你來我這里?!?/p>
這副口氣顯然是不容置疑的。我反感頓生:你憑什么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有什么資格?我是你什么人?睡過幾次就有這種權(quán)利了嗎?
“跟姐姐不好交代?!蔽一亍?/p>
“是不想要我了嗎?”
我笑。這嬌撒的。不過他說得不錯,我是不想,尤其今天。當然,這么想可以,這么說不可以。
“真是因為姐姐在這里?!?/p>
“怕她么?她管得著你么?”
我又笑。是啊,姐姐管不著我。她怎么能管得著我呢。但是,今天晚上,我就是不想。究其原因,可能還真就是因為姐姐。
“不好意思?!毕肓税胩?,我用這四個字回了他。這四個字是雙關(guān)的,既可以理解為怕姐姐看出端倪而覺得羞慚,也可以理解為對他的致歉。整天辦雜志,這點語言的小技巧,我還是擅長的。
“我明天下午就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薄袘┣蟮囊馑?,當然也可以解讀為委婉的威脅。
我有禮有節(jié)地回復:“來日方長。”
剛剛按下發(fā)送鍵,手機又響,是老拖的來電,只一句:“來我這里坐一會兒吧。”說完便掛斷了電話。這副口氣更是不容置疑的。當然,他有理由不容置疑:剛剛給我辦過事嘛,有理由居功自傲嘛。我答應(yīng)著,暗嘆這個老家伙的狡猾:絕不發(fā)短信,短信可以讓對方假裝沒收到,或者有思考和推脫的余地,直接打手機就壓縮掉了對方所有的作弊空間。沒的說,姜還是老的辣啊。
切。
我馬上又打通了虎牙的電話——都是她給我惹的禍,我當然不會一個人去虎口探險。沒有比她更合適當電燈泡的人了,名正言順地去感謝嘛。
“歡迎,歡迎!”看到我和虎牙同時出現(xiàn),老拖的笑容不露絲毫破綻。當然,我也看到了他鏡片后面意味深長的寒光一閃。但我只當沒看見。只要我沒看見,他再閃也白閃。
兩女一男,我和虎牙把老拖的房間聊得鶯鶯燕燕,高潮迭起。將近十二點的的時候,我看了看手機,道:“哎呀,都這個時候了,我們真是太沒眼色了。真該走啦。您老就聽著黃河的濤聲晚安吧?!?/p>
出了老拖的房間,我就關(guān)掉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