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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被⒀肋^來了。虎牙是美協(xié)一個地方分會的主席,去年才進的美協(xié)圈子。她所在的白酒廠子在地方上也是獨霸一方。她叔叔是廠長,兩個孩子都陸續(xù)出了國,他思子心切,一年有半年時間都在國外,便把廠子交給虎牙打理。在圈子里,我和她算是私交很好的了?;⒀朗俏覍λ膶S嘘欠Q,因為她長著兩顆迷人的虎牙。我喜歡她那一對虎牙,一笑起來便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傳的獸性之美。
虎牙緊挨著我并肩坐下,朝姐姐笑了笑,姐姐有些不知所錯,也忙笑了笑。很明顯,虎牙笑得粗,姐姐笑得細,——不,這么說不太對,應(yīng)該是虎牙笑得細,姐姐笑得粗。——不,這么說還不對,那么,應(yīng)該是什么呢?對了,應(yīng)該是:虎牙是習(xí)慣性的露八顆牙的笑,技術(shù)含量高,情感含量少,因此看起來笑得細實際上笑得粗,姐姐的笑雖然沒有技術(shù)含量,但笑得腳踏實地認認真真,因此看起來笑得粗實際上笑得細?!@么繞來繞去,我的頭都有些大了。
“介紹一下?”虎牙問我。
“我姐。”
“姐姐好?!被⒀傈c頭,然后又轉(zhuǎn)向我,“一會兒開主席團預(yù)備會?”
她轉(zhuǎn)得有些匆忙,有些不夠圓融。按她平時的作風(fēng),應(yīng)該會和姐姐再聊幾句。當(dāng)然她也沒有錯,她只需問一句看一眼便明白姐姐是一個不需要她再多對話的人,而且她同時也明白我不會也不應(yīng)該因為這個而計較她。換了我,也和她一樣。
“嗯?!蔽覒?yīng)答,“還不放心?”
“瓜不熟蒂不落,你讓我怎么放心哪?”她貼近我耳邊輕語:“你給老拖說了沒有?這次要是不成功,我回去可沒法給叔叔交代。”
她說的是副秘書長的事。去年才進圈,今年就想當(dāng)副秘書長,這活兒趕得急了點兒。但也不是不能做。她早就跟我提過,可我沒給老拖提。早提就得早承他的人情,白抻得人難受。不如見面再跟他說。見面說比電話短信說的都有效果,再怎么說,一個撲著熱氣的人在面前站著呢。
“說了。你的事我還不是當(dāng)圣旨?”我笑,“一會兒我再催催?!?/p>
“夠意思!明年你們雜志的封二都是我們的?!?/p>
“也別光吊到我這里?!蔽铱粗幕⒀?,“再找兩個人說說就更保險了?!?/p>
“知道。謝了。”她甜美地笑笑,又沖姐姐點點頭,“姐姐慢用?!比缓笃鹕肀阕摺?諝庵蓄D時香風(fēng)細細。
“多懂禮數(shù)?!苯憬憧涞?。
我起身去倒咖啡,順理成章地在老拖那里坐了半天,眾目睽睽之下,他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寒暄起來,左問右問我怎么不給他發(fā)短信打電話?都在省城怎么不常去找他?很是慈祥。這個狡猾的老男人,總是披著長輩的外衣,卻時時露出曖昧的獠牙。還是功夫不夠啊,要是功夫到了,那就藏著獠牙,到關(guān)鍵時刻一口把我吞了才算本事呢。
當(dāng)然,任他握手,我只微笑,甜蜜溫順。這個世道,誰比誰不會敷衍?此類老男人又敏感又好強又多疑,馬上還要請他辦事。斷不能惹他。大不了回去多洗幾遍手就是了。這么挨了一會兒,好不容易趁著沒人,我便把虎牙的意思給他說明了,他先是露出為難的神情——先抑后揚,是常用的江湖手段——接著斷然道:“你說出了口,我不能給你放那兒。行不行就這!我說行就行!”
“有情厚謝!”我相信自己此刻一臉的誠懇。這種表情操練過無數(shù)次了,不會失誤。
“怎么謝?”他順桿兒而上,聲音低微,但內(nèi)涵豐富。
“你說?!蔽倚v如花?!彩遣倬氝^無數(shù)次的不會失誤的表情。
他微微一笑,會心的。這正是我期盼的效果。我知道,此刻,我們在彼此眼中都很得體。得體,經(jīng)歷了這么多世事之后我終于認識到:一個人在什么時候都得體,這是一種非常難以抵達的境界。現(xiàn)在,我可以自信地說:我基本上已經(jīng)是一個得體的人了。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什么場面穿什么衣服,什么情境開什么玩笑,兩個人在一起如何聊天,三個人在一起如何說話,四個人在一起如何熱鬧,一幫人在一起如何鬼混,如何和小男人調(diào)情,如何逗老男人開心,如何在調(diào)情和開心之際深入到自己最想要的那塊領(lǐng)地……我全知道,我全明白。甚至對于如何得體地失控或者說失控的得體這種高難度的得體動作,我也常常無師自通,常常的,某事某刻某地某事,我打眼一看就心思透亮,實施起來如行云流水。
當(dāng)然,得體慣了,也常常會覺得無聊,看到不得體的人,就會覺得他們格外有趣。有時候也會想讓自己貨真價實地不得體一下,但是,我找誰去不得體呢?誰能盛下我的不得體呢?放眼四顧,沒有人。放眼再顧,還是沒有人。這時候才忽然悟到:讓我得體面對的那些人,我對他們看似尊重,實際上是一種皮不沾肉地看不起。而能讓我不得體的那些人,對我來說可能才具有真正的分量。正如我父母在世的時候,我在他們的面前的所作所為,現(xiàn)在想來,幾乎全都是不得體。
6
再回到座位上時,姐姐已不見了。我的包也不見了。我放下咖啡便去找,發(fā)現(xiàn)她又在拿菜。她都拿多少次了!我的姐姐啊。此時我才有些痛徹心扉地后悔帶她來吃飯。太沒型了,太沒樣了,看起來太沒出息了。我都看見有幾個服務(wù)員在盯著她竊竊私語捂嘴而笑了。這真讓我不舒服。——讓她來丟我的人還不如我親自去丟人呢。我親自去丟人還知道如何再給自己拾撿回來,而她的丟人,就是實實在在不可挽回地丟人。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真想拿咖啡澆到她的頭上。
但我不能。我只是一口一口地喝著咖啡。優(yōu)雅地,看起來無所事事沒心沒肺地喝著?!@是給別人看的。至于她,我還是決定給她臉色看,讓她明白我的不高興。于是喝完一杯咖啡后,我拿起了手機。我不再和她說話,一句也不說。
“咋不吃了?”姐姐似乎察覺出了什么,抬頭催促道:“再吃點兒。”
我沉默。刪著手機里的短信。
“這油炸蝦可好吃了。我給你拿點兒吧?”
我依然沉默。
“二妞,我跟你說話呢?!苯憬闾岣吡寺曇簟?/p>
我放下手機,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看都看飽了?!?/p>
姐姐看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有些困惑,也有些詫異。很快,她似乎明白了過來,道:“不是讓隨便吃么?”
“吃吧?!绷季?,我說。忽然間,面對著她,我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于是,她繼續(xù)吃了下去,吃得那么堅決,那么頑強。但是,很明顯,她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吞咽的力度也小了一些。終于,吃完了這盤菜之后,她抹了抹嘴,道:“走吧。”
她一直替我拿著包。一路無語,我們回到房間,看著電視干坐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的臉,道:“你吃得太少了,餓不餓?”
“你有吃的?”我心一軟,笑道。
“有!”她朗聲應(yīng)答。同時拿起我的包,喜滋滋地打開。那個碩果累累?。旱案?,酸奶,甜橙,香蕉,茶葉蛋,還有兩條油煎小黃魚用餐巾紙包著,餐巾紙已經(jīng)油透了。
“姐!”我喝道。一瞬間,我惡向膽邊生。
“我可小心呢。沒人發(fā)現(xiàn),不要緊?!彼行┣忧拥乜戳丝撮T外,但很快緩了過來:“反正又沒吃,他們來要就再還給他們唄。”
我奪過包,將包里的所有東西一股腦地倒出來,又將包底朝下,徹底清理包里的食物殘屑。姐姐蹲下去,用那張油透的餐巾紙將地毯上的殘屑一點點擦揀干凈??粗念^發(fā),我的難過頓時涌出。我做了個深呼吸,把淚水調(diào)整回去。
“晚上……你上家睡?”她猶豫著問。
“在這兒睡。一會兒還有會呢?!蔽依渲樥f,想想自己似乎又有些過分,便微微鼓了鼓腮,放松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你回家,還是在這兒?”
說完我就后悔了。不該這么問她的。
“都中?!彼溃骸澳俏疫€是在這兒吧。咱們也恁長時候沒見了,說說話。我先回趟家,你回不回?見見小乾。他又長高啦。”
小乾就是她拼死拼活懷了六胎才生出的那個寶貝兒子。
手機又響,是肖:“一起散步吧?”
“那,一起走吧?!蔽液仙鲜謾C,對姐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