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十五次的嘗試失敗之后,他躺在井底下不動了,疲憊不堪地喘著粗氣。她從井臺上欠起身子,站在那里。他們兩個都沉默著,不再說話。那一刻,他們共同地都感到一種絕望的念頭在向他們襲來。
天亮的時候,她離開了井臺,消失在森林之中。這里離村莊太近,村子里人們的身影綽約可見,她不能留在井臺上,否則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給他帶來新的危險。
整個白天的時間里只剩下他了。他躺在井底的背陽處,一動也不動,只是在漫長的凝止之中,偶爾抬頭望一望井口那方狹小的天空。不斷有人從井臺邊走過,有時候是獵人帶著一群出獵的獵犬,有時候是孩子們駕著新做的雪橇,它們?yōu)R起一些雪粉落下井來,掉在他的臉上和身上,麻酥酥的。他沒有去抖落它們。他不動,仿佛是井底一段原有的黑暗。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和悲觀。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有一種想要哭的感覺。
天黑之后她回來了。她很困難地來到井臺邊。她為他帶來了一只獾。她自己也已經(jīng)吃飽了。為此她付出了很大的力氣。為了填飽自己,并且準(zhǔn)備一份更充足的食物,她差不多整整一個白天都沒有停止過追逐和撕搏。她甚至企圖去襲擊一頭離母親有著二百公尺距離嬉戲著的幼豹。
天上又在下雪了,但雪不大,飄得很安靜,一點兒聲息也沒有,悠悠緩緩的,在夜色中顯得十分美麗。因為如此,因為無聲和舒緩,才讓人覺得這飄舞著雪花的夜晚是那么的靜謐和安詳。雪是無染的雪,潔白到極致,把月光反映到井底下,使她在井上便能看得清楚他。她看見他用力而專注地撕咬那只獾,很滿足地把它嚼碎并且吞下去。她的眼睛潮濕了,鼻子有些堵塞。她要他別那么慌,慢慢吃,天才剛剛黑,他們有的是時間。
他在井底,把那只獾一點兒不剩地全都填進(jìn)了胃里。他感到黑夜重新歸還給了他信心,整個白天滲透進(jìn)他骨髓里的恐懼和孤獨(dú)此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因為進(jìn)食他有點兒累。他趴在那里休息了一會兒,然后站起來,開始了他新的嘗試。
她有時候離開井臺,走到通往村子的路上去,看看他們是否惹出了什么動靜,然后她再踅回到井臺邊來。她總覺得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奇跡也許更容易發(fā)生。她在那里張望著,企盼等她回到井臺邊上的時候,他已經(jīng)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四爪間滿是黑乎乎的苔泥,喘著粗氣傻乎乎地朝著她笑了。
但是沒有。他并沒有站到井臺上來。他確實大汗淋漓,確實喘著粗氣,確實滿爪苔泥,可他仍然在井下。他挾火裹風(fēng),像一道姜黃色的閃電,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朝井上撲來。他是那么的投入,那么地賣力,他還從來沒有那么投入和賣力過??墒悄遣⒉荒茏C明什么。他每一次的躍起都伴隨著同樣距離的跌落。他躍起得越高就跌落得越狠。有好幾次他都摔得很厲害,好一陣爬不起來。雪是靜靜地在那里下著,樣子像是在水里似的,降落得很慢,看著一朵朵飄著,老半天落不到地上。這是風(fēng)做成的。風(fēng)一不在的時候,雪就下得有點兒怪模怪樣了。竟然有月亮,很圓很亮的月亮,明目張膽地掛在那里,一點兒也不受雪花的干擾。他在月亮下躍起,落下,咚的一聲悶響,那月亮就抖一下。他躍起,落下,再躍起,再落下,月亮一直這樣抖著,不斷地抖下去,終于抖落到松梢下,看不見了。
天亮的時候,她再度離開井臺,消失在森林里。
太陽升起的時候,雪地里一片耀眼的亮光。有一只鳳頭百靈落到井臺邊來,歪著頭朝太陽看,看一陣,張嘴來了一串亮麗的啾鳴,陽光在那串亮麗的啾鳴聲中碎成無數(shù)金黃色的矢羽。
他躺在井下的背陽處,讓黑暗和潮濕把自己罩住,萬念俱灰地閉著眼喘氣。他渾身骯臟不堪,土黃色的皮毛凌亂得完全不成了樣子,因為不斷地摔打跌落,他的身子已經(jīng)有些浮腫了,這使他顯得相當(dāng)?shù)奈也徽?。他不想讓鳳頭百靈或別的什么看到這樣的他,也不再抬頭看井口那方狹小的天空,他把他的整張臉都埋藏在前爪中,一動不動,就這么,捱過了漫長而孤獨(dú)的白天。
她在整個白天都不曾有過一刻的停歇。為了尋找食物,她走了很遠(yuǎn)的路。她差不多把森林全部搜索了一遍。她比他要累得多,也委屈得多。她差不多快要累垮了,而且因為委屈不斷地出錯。她顧不得她那身凌亂的皮毛。而且,她不止一處受了傷。在追逐一只狐貍而未能得手之后,她竟然昏頭昏腦地去攻擊一只身材魁梧的成年鬣狗,結(jié)果被對方咬住了脖頸。她帶著那些傷口,拖著一身隨風(fēng)披拂的銀灰色皮毛在松軟的落葉上奔跑,她掠過白樺林和雪松林的匆匆身姿充滿了一種傷感和悲壯,她奔跑時帶起的雪粉,像一片神秘的云霧在雪地上延伸,久久地懸掛在那里不肯散去。
天黑的時候,她疲憊不堪地回到井臺邊。她很難過,心里充滿了對他的愧疚。她的運(yùn)氣太不好了,整整一天時間,她只捉到了一只還沒有來得及長大的松鼠。她自己當(dāng)然是餓著的,只是象征性地舔食了一些落了新鮮松子的雪。她知道那只可憐的松鼠根本不夠他塞牙縫的,如果在平時,他連正眼也不會瞧它一眼,它完全夠不上他瞧它的資格??涩F(xiàn)在她能做些什么呢?沒有他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做不到去找回那只傻乎乎的兔子。現(xiàn)在,她能把那只松鼠給他么?她的心因為隱隱地疼痛而一陣陣的痙攣。她覺得真是太委屈他了。她甚至認(rèn)為是她使他受到了這樣的恥辱。但是,接下來她所看到的事情卻使她從沮喪之中很快掙脫出來。她感到了一陣驚喜。
他在井底,但卻不像昨天那樣,無所做為地等待著她回到井臺上來。他在那里忙碌著,忙得大汗淋漓。他是在把井壁上的凍土一爪一爪地?fù)赶聛?,把它們收集起來,墊在腳下,把那些凍土踩結(jié)實。他那么干著,非常投入,連她回到井臺上來這件重要的事情都沒能打擾他。他肯定干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十只爪子已經(jīng)完全劈開了,淌出鮮血,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摳下來的凍土顯得濕漉漉的。但他一點兒也沒有放棄的意思。他仍然在那里仰著頭,伸出前爪,滿懷熱情,一爪一爪地從井壁上摳取凍土。
她先是愣在那里,但是她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是想要從井壁上取土,把井底墊高,縮短井底到井口的距離。也就是說,他是在那里創(chuàng)造著拯救自己的生命通道。她一旦明白這個之后,眼睛一下子就潮濕了。她想他是多么的勇敢哪,他是多么地了不起呀!她的喉嚨哽噎著,差點兒就把這句話喊出來了。
現(xiàn)在她也加入到他的努力中來了。她把那只可憐的松鼠丟給他,并且不再愧疚。她讓他先到一邊歇息著,她來接著干。她在井坎附近刨開冰雪,把冰雪下面的凍土刨松,再把那些刨松的凍土推下井去。她這么刨上一陣,再換了他來,把那些推下井去的凍土收集起來,墊好,重新踩結(jié)實。這個工作干起來很費(fèi)勁,很枯燥,但是他們干起來卻十分開心。因為有了她從井臺上刨下來的凍土,他不必一點一點地從井壁上往下?lián)竷鐾亮?,只需隔上一陣,把她推下井來的那些浮土踩結(jié)實,這樣速度就快多了。
他們這樣輪流地干了一陣子,又干了一陣子。他發(fā)現(xiàn)她在井臺上的速度慢了下來。他在井下大聲地催促她。他有點急不可耐。他不知道她是餓的,也是累的,她還有傷。她有一陣差點兒一頭扎倒在雪地里了。她強(qiáng)忍著撐住,喘著粗氣,看了看正在迅速西墜的月兒,然后撲向被她刨松的凍土,把它們用力推下井去。
整個夜晚,空氣中充滿了新鮮的濃釅的黑森森的凍土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