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前面走著,她在后面跟著,中間相隔著十幾步。他是絲毫也沒有預(yù)感,待他發(fā)覺腳下讓人疑心的虛松時,已經(jīng)來不及阻止自己了,他,一襲雪披,以及一大堆膨松的積雪,一起朝井底墜落下去。
她那時正在看雪地里的一處旋風(fēng)。旋風(fēng)中有一枝折斷了的松針,在風(fēng)的嬉弄下旋轉(zhuǎn)得如同停止不下來的舞娘,讓她感到喜歡。轟的一聲悶響從腳下的什么地方傳來,她才發(fā)現(xiàn)他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了。她奔到井口,朝那個黑黢黢的窟窿往下張望。那是一段不可知的距離,她的視力無法穿越它們。她感到一陣強(qiáng)烈的恐懼。她不知道這口陰險的埋伏在潔白的雪下面的井究竟要干什么。她不知道他跌下去會跌得怎么樣。她突然有一種極度的害怕。她害怕他會永遠(yuǎn)地消失在那黑色的背后,不再出來與她廝守。
她朝井下喊。她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她喊道,你在那里嗎?
他在那里。
他有一刻昏厥過去了。三丈來高的井深,他一點兒也沒有留意,突然的陷落,跌得有些重了,落到井底時,全身的筋骨都跌散了架。但是他很快醒了過來,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這是一種素質(zhì),一種生存的素質(zhì)。現(xiàn)在他并不害怕什么。他發(fā)現(xiàn)情況不像想像的那么糟糕。他只不過是掉進(jìn)了一口枯井里。他想這算不得什么,比這種情況麻煩一百倍的事情他也遇到過。他曾被一口獵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那個活套是用來套雷鳥的。還有一次他被夾在兩塊順流而下的冰砣當(dāng)中,整整兩天時間他才得以從冰砣當(dāng)中解脫出來。另外一次他和一頭受了傷的瘋狂的野豬狹路相逢,那一次他差不多被刺穿,整個身子都被鮮血染紅了,沒有一塊皮毛是完整的。他經(jīng)過的厄運不知道有多少,最終都闖過來了。他從不認(rèn)為自己是那種福祉高照的家伙,但他也從不認(rèn)為自己會放棄。他想他就是這樣的一只狼。
他慢慢地站起來,聳了聳身子,搖晃掉沾在身上的雪粉和泥土,開始打量和研究出路。
井是那種大肚瓶似的,下暢上束,井壁鑿得很光溜,長滿了生機(jī)勃勃的蒲類植物和厚厚的苔蘚,沒有可供攀援的地方。他想這有點討厭,比希望的要困難一些。但這并沒有讓他氣餒。他想他會找到辦法來對付這些麻煩的。
她說:你在那里么?
他說:是的,我在。
她說:你沒事兒吧?
他說:沒事兒,我很好。
她說:你嚇壞我了。
他說:別擔(dān)心,我會上來的。
他這么說,根本看不到她。但他決定試一下。不是試看見她,而是試離開這口倒霉的枯井。只要他能離開這口枯井,他想怎么看她都行,他有的是時間。他這么決定了,就要她離開井口。他要她站開一些,以免他躍出井口時撞傷了她。
她果然站開了,站到離井口幾尺遠(yuǎn)的地方。除了頑皮的時候,她總是很聽從他的。她站了一會兒,聽見井底傳出他信心十足的一聲深呼吸,然后聽見由近及遠(yuǎn)退回去的兩道尖銳的刮撓聲,隨即是什么東西重重跌落的聲音。
她朝井口奔去。
雪停了。風(fēng)也停了。它們那種脾氣,一向是沒有招呼,說停就停的。雪和風(fēng)停的正是時候,它們一停,天空中的沉霾就散開了,現(xiàn)出月兒來。月兒是積蓄長久的月兒,把大地映照得一片明亮,這樣,爬在井口的她就完全能借著月色看清他了。
他躺在井底,一頭一身全是雪粉和泥土,樣子臟極了。他并沒有像自己許諾的那樣幸運。他剛才那一躍,躍出了兩丈來高,這個高度實在是有些了不起,但是離著井口還差著老大一截子。他的兩只利爪將井壁的凍土刮削出兩道很深的撓痕,那兩道撓痕觸目驚心,同時也隱喻著一種深深的遺憾,它們似乎是在那里說,他想要跳出這口枯井是一件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他躺在井底,愣著。她趴在井口,也愣著。他們一時都不說話,都為這個事實被發(fā)現(xiàn)出來而感到有些沮喪。說實話,這種事對他倆算得上一次很重的打擊了。在這個剛剛停歇下來,萬籟俱寂的雪夜里,這種打擊真的讓人難以接受。但是無論是他還是她,他們很快就都明白了這一點,他們眼下正停泊在事實的岸邊。他有很長時間沒進(jìn)食了,饑腸轆轆;他在井底,井底范圍狹小,無法助跑以提高跳躍的質(zhì)量,況且是難度更大的垂直向上的跳躍,這一切都使他無法跳出通常的水平來;也就是說,他現(xiàn)在是身陷樊籠,根本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昔日的輝煌了。
她哭了。她是看清楚這一點之后哭的。她爬在井沿上,先啜泣,后來止不住,放聲出來,哭得嗚嗚的,傷心極了。她說,嗚嗚,都怪我,我不該放走那只兔子。
他在井底,反倒是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淚給逗笑的。他的笑聲很洪亮,因為井的封鎖相反擴(kuò)大了,聲音嗡嗡的。他從地上爬起來,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和雪粉,仰著頭朝井沿上的她說,好呀,你這么說了,你去把兔子追回來吧。
天漸漸亮了,那段時間里一直沒有再下雪,睛得很干爽。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時間里,她離開了井臺,到森林里去了,去尋找食物。她走了很遠(yuǎn),終于在一株又細(xì)又高的橡樹下捕捉到一只被凍得有些傻的黑色細(xì)嘴松雞。她又冷又餓,差不多快要餓昏過去了。她捉住那只松雞后,有一刻把身子伏在雪地上一動也不動。她怕自己一動就會把松雞吞進(jìn)肚子里去。她是強(qiáng)忍著腸胃的痙攣才把那只松雞帶回到井臺邊的。
他把那只肉味鮮美的松雞連骨頭帶肉一點不剩全都嚼了,填進(jìn)了胃里。他感覺好多了。也許他仍然可以吞下一頭野驢或者是一頭傻狍子,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足夠了,他不是那種不知滿足的狼。他發(fā)現(xiàn)力量和信心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可以繼續(xù)試一試他的逃亡行動了。
這一次她沒有離開井臺。她不再顧忌他躍上井臺時是否會撞傷她。她趴在井臺上,有時候站起來,繞著井臺轉(zhuǎn)半個圈,從另外一個方向注視他,以及觀察他的行動。她不斷地給他鼓勁兒,呼喚他,鼓勵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起跳。有時候她有些急躁。她在上面淚水漣漣地責(zé)備他,攻擊他的懶惰,詛咒他的灰心。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把她的兩只前爪伸向他,把她分明的企望伸向他的,好像那樣她至少可以縮短一點他與井臺的距離。隔著井里那段可惡的距離,她伸出雙爪的姿式在漸漸明亮起來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終是那么的堅定,這讓井底的他一直熱淚盈眶,有一種高高躍上去用力擁抱她的強(qiáng)烈欲望。
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敗了。他的每一次起跳都相當(dāng)有力,相當(dāng)?shù)母?,充滿了求生的欲望和憤怒的抗?fàn)帯5峭瑯拥?,他的每一次起跳都只有一個結(jié)果,就是重新跌回到井底,跌回到起跳的原地。井口就像一個陰險的魔鬼,不管他跳得有多么高,它始終都在更遠(yuǎn)一點的地方嘲笑地等待他,他每一次的起跳只不過是徒勞地在井壁上多留下兩道亂糟糟的爪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