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琳娜的禮帽
鐵 凝
我站在莫斯科的道姆杰德瓦機場等待去往哈巴羅夫斯克的航班。懂俄語的人告訴我,“道姆杰德瓦”是小屋的意思。那么,這個機場也可以叫做小屋機場了。
這是二○○一年的夏天。
我本來是和我表姐結伴同游俄羅斯——俄羅斯十日游,我們都曾經(jīng)以為彼此是對方最好的旅伴。不是有中學老師給即將放假的學生出過那么一道題嗎:從北京到倫敦,最近的抵達方法是什么?答案不是飛機、網(wǎng)絡什么的,而是:和朋友一起去。聽起來真是不錯。其實呢,旅途上最初的朋友往往會變成最終的敵人。我和我表姐從北京到莫斯科時還是朋友,從莫斯科到圣彼得堡時差不多已經(jīng)成了敵人。原因是——我覺得,我那位表姐和我,我們都是剛離婚不久,我們在路上肯定會有一些共同語言,我們不再有丈夫的依傍或者說拖累,我們還可以肆無忌憚地詛咒前夫。但是——居然,我表姐她幾乎在飛往莫斯科的飛機上就開始了她新的戀愛。我們鄰座那位男士,和我們同屬一個旅行團的,一落座就和她起勁地搭訕。我想用瞎搭葛來形容他們,但很快得知那男士也正處在無婚姻狀態(tài),真是趕了一個寸勁兒。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表姐是一個盲目樂觀主義者,并且善于討好別人。我就沒那么樂觀了,與人相處,我總是先看見別人的缺點,我想不高興就不高興,也不顧忌時間和場合。我把臉一耷拉,面皮就像刷了一層糨糊,干硬且皺巴。這常常把我的心情弄得很沮喪。而當我對自己評價也不高的時候,反過來會更加惱火別人。在飛機上我冷眼觀察我們的男鄰座,立刻發(fā)現(xiàn)他雙手的小拇指留著過長的指甲。他不時習慣性地抬起右手,蹺起一根小拇指把垂在額前的頭發(fā)往腦袋上方那么一劃拉,那淡青色的半透明的大指甲,叫人不由得想起慈禧太后被洋人畫像時戴了滿手的金指甲套:怪異,不潔,輕浮。加上他那有一聲沒一聲的短笑,更是有聲有色地侵犯了我的聽覺。到達莫斯科入住宇宙大飯店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把我的感受告訴給我表姐。她嘿嘿一笑說:“客觀地說,你是不夠厚道吧??陀^地說,他的有些見解還真不錯?!蔽矣谑菍ξ业谋斫阋灿辛艘粋€新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她有一個口頭語那就是“客觀地說”。什么叫“客觀地說”?誰能證明當她說“客觀地說”的時候她的說法是客觀的呢?反倒是,一旦她把“客觀地說”擺在口頭,多半正是她要強調她那傾向性過強的觀點的時候。我因此很討厭我表姐的這個口頭語。
當我站在“小屋”機場等待去往哈巴羅夫斯克的航班的時候,我歸納了一下我和我表姐中途分手的原因,仿佛就是那位男鄰座過長的指甲和我表姐的口頭語“客觀地說”。這原因未免太小,卻小到了被我不能容忍。我們從莫斯科到達圣彼得堡后,我耷拉著臉隨旅行團勉強參觀完鐵匠大街上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故居,聽一位精瘦的一臉威嚴的老婦人講解員講了一些陀氏故事。沒記住什么,只記得老婦人嘴邊碎褶子很多,好似被反復加熱過的打了蔫兒的燒賣。還記得她說陀氏的重孫子現(xiàn)在就在陀氏故居所在街區(qū)開有軌電車。對這個事實我有點幸災樂禍的快意: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俄羅斯的大人物,他的后代不是也有開有軌電車的么。我想起我母親也是個作家,而我也沒能按照她的希望出人頭地。我的職業(yè)和婚姻可能都讓她悲哀,但不管怎么說,我好歹還是個身在首都的國家公務員。我對我母親的書房和文學從來就不感興趣,所以,當我看見我表姐和她的新男友腦袋頂著腦袋湊在陀氏故居門廳的小柜臺上購買印有這個大人物頭像的書簽時,當機立斷作出決定:我要離開他們,一個人先回國。我沒能等到返回我們所住的斯莫爾尼飯店,就皮笑肉不笑地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我的表姐。她怔了怔說:“客觀地說,你這是有點兒耍小孩子脾氣。還有四天我們就能一起回去了?!蔽覄t在心里念叨著:別了,您那“客觀地說”!
我想直接飛回北京但是不行,旅行社告訴我必須按他們合同上的計劃出境。我應該從莫斯科飛哈巴羅夫斯克,再乘火車經(jīng)由西伯利亞進入中國牡丹江。這是一條費事但聽說省錢的路線,為此我愿意服從旅行社。二oo一年夏天的這個晚上,我在陳舊、擁擠的小屋機場喝了兩瓶口味奇異的格瓦斯之后,終于等來了飛往哈巴的航班,是架陳舊的圖一154。我隨著客流走進機艙,發(fā)現(xiàn)乘客多是來自遠東,哈巴羅夫斯克人居多吧,只有少數(shù)莫斯科人和我這樣的外國人。我既不懂俄語也分辨不清他們之間口音的差異,但說來奇怪,直覺使我區(qū)分出了莫斯科人和哈巴羅夫斯克人。我的座位在后部靠走道,能夠方便地大面積地看清鋪在艙內那紅藍相間的地毯。地毯已經(jīng)很臟,花紋幾近模糊,滲在上面的酒漬、湯漬和肉汁卻頑強地清晰起來。偏胖的中年空姐動作遲緩地偶爾伸手助乘客一臂之力——幫助合上頭頂?shù)男欣钆撌裁吹?,那溢出唇邊的口紅暴露了她們對自己的心不在焉,也好像給了乘客一個信號:這是一架隨隨便便的飛機,你在上面隨便干什么都沒有關系。我的前排是一男兩女三個年輕人,打從我一進機艙,聽見的就是他們的大笑和尖叫。那男的顯然是個莫斯科新貴,他面色紅潤,頭發(fā)清潔,指甲出人意料地整齊,如一枚枚精選出來的光澤一致的貝殼,鑲嵌在手指上。他手握一款諾基亞超大彩屏手機正向一左一右兩位卷發(fā)濃妝少女顯擺。二○○一年的俄羅斯,手機還尚未普及,可以想象新貴掌中的這一超新款會在女孩子心里引起怎樣的羨慕。似乎就為了它,她們甘愿讓他對她們又是掐,又是咬,又是捏著鼻子灌酒,又是揪著頭發(fā)點煙。我悶坐在他們后排,前座上方這三顆亂顫不已的腦袋,宛若三只上滿了發(fā)條的電動小獅子狗。這新貴一定在哈巴有生意,那兒是俄羅斯遠東地區(qū)重要的鐵路樞紐,是河港、航空要站,有庫葉島來的輸油管道,石油加工、造船、機械制造什么的都很發(fā)達。也許這新貴是弄石油的,但我不關心他的生意,只惦記飛機的安全。我發(fā)現(xiàn)他絲毫沒有要關機的意思,便忍不住用蹩腳的英語大聲請他關機。我的臉色一定是難看的,竟然鎮(zhèn)住了手機的主人。他關了機,一邊回頭不解地看著我,好像在說:您干嗎生那么大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