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門口的號又吹響了。人們擁擠著爭看墨跡未干的文告。聽文告上說,匪首王犯文彬,江西某州某縣人氏,慣以偽善欺世,實(shí)為衣冠禽獸,曾奸宿其嬸其嫂其媳,每天還食人肉若干……眾人看此文告都大吃一驚:還有這樣的事?還有這樣喪盡天良的畜生?一些曾經(jīng)在王癲子管束下很少逍遙的人,一看文告更加上火:他娘的只準(zhǔn)州官放火,不準(zhǔn)百姓點(diǎn)燈呵?他原來也是一腸子屎,為何倒壓著我們當(dāng)菩薩?
正當(dāng)人們交頭接耳之際,一位女子哭天喊地沖到北門口,頭發(fā)散亂、淚流滿面,一只鞋子脫落。她沖著漢子們搶地磕頭,央求道:彭家大叔,羅家大叔,石家大叔,你們講句公道話吧。我家文彬沒有吃過人肉,沒有吃過人肉哇——
漢子們沉默,低下頭往別人身后躲。也許他們并非膽怯,只是說話得有憑據(jù),得給他們慢慢查實(shí)的時間。他們躲過女子的目光,皺著眉頭,抹抹臉皮,深深呼吸,似乎暗示他們正準(zhǔn)備這樣去做。
馮家大叔,張家大叔,李家大叔,你們大家都講句公道話哇。我家文彬從不傷風(fēng)敗俗,壓根兒就沒有嫂嫂和兒媳呵——
沒有嫂嫂和兒媳,可嬸娘呢?漢子們個個都義道,但仍然無法聲援,只能含糊。
女子的聲音逐漸嘶啞和稀薄了。她被兩名士兵揪住頭發(fā),拖到牛馬市那邊去了。北門口只留下她的一只鞋子。
王癲子就是在這天一命歸西。他似乎不怎么好漢,臨刑前居然哭了起來,讓周老二十分看不起。周老二下手時狠狠用力,讓死者的腦袋不但盡旋,而且蹦跳,一路血淚交迸,最后滾到臭糞溝里。只是收刀以后,周老二覺得背上扭得有點(diǎn)陰痛。開始還沒在意,回家后覺得越來越痛,最后摸到蠶豆大小的一肉團(tuán),硬得讓人心疑。他請郎中看,郎中說是毒疔,來者不善,一定是來收命的。
幾天之內(nèi),這顆毒疔越來越硬,竟有碗口大小,黃色的膿頭密集相聚,如一顆飽滿熟透的石榴鮮紅而美艷。一到夜里,半個鎮(zhèn)子都可以聽到劊子手徹夜的嚎叫,狗吠也隨著此起彼伏。再仔細(xì)聽聽,在嚎叫間歇的寂靜里,有麻石街上輕輕的腳步聲,時有時無,似遠(yuǎn)似近,不知是何人還在深夜獨(dú)步。
有人說,可能是王癲子冤死,周老二才遭此冤死鬼的報應(yīng)。人們這才想到,王癲子可能確有冤情。比如說他吃人肉,那時候北門口幾乎沒吹過號,他有什么人肉可吃?難道是去掘墳吃腐肉不成?又比如說他淫亂,但他當(dāng)時不妾不嫖,有什么理由要打幾個黃臉婆的主意?……這一想,人們又議論他的遺書。據(jù)說他女人只收存了亡夫一紙遺書,后來一直幫人家打豆腐,確實(shí)沒有接下什么家產(chǎn)。遺書上寫著:“既為民生,當(dāng)為民死。行惡民仇,名善民嫉。仇兮嫉兮,不亦夢兮?!彼坪鯇懙糜悬c(diǎn)沒頭沒腦。一位老郎中最通文墨,把這份遺書看了好半天,也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意思。
人們想到王癲子臨刑前的仰天痛泣,惴惴的有些不忍,最后在老郎中提議下,湊了點(diǎn)錢,把尸體從亂墳崗?fù)诔?,置一口棺材,燃一通炮竹,重新下葬了?/p>
周老二也湊了一份錢。大概是湊得及時,破財消災(zāi),他背上的毒疔竟膿凈封疤,好了。他的操刀營生接下去還干了多年,照樣殺得很好,照樣賺過好些揩刀肉。
我第一次來到北門口的時候,這里早已不是刑場。城樓旁邊升起了百貨公司的水泥墻,還有郵局、書店、銀行以及政府機(jī)關(guān),成了守攤老嫗們新的背景。有一位傘匠把手中鐵板敲得丁當(dāng)響,走過街市,播一路防雨的警告,又像是敲打出什么暗號。間或有些大城市來的游客,看看殘破的城樓,嘗嘗老嫗們兜售的零食,用照相機(jī)咔嚓咔嚓地把小城拍來拍去。我就是這樣知道了北門口的來歷。
至于有名的周老二,據(jù)說他還活著,老得牙齒都掉光了,偶爾去酒店喝一盅包谷酒,在牛馬買賣雙方之間當(dāng)中人。他一手拉住買方的手,一手拉住賣方的手,手都伸到對方袖筒里,指頭捏一捏,就捏出些暗號,讓對方心知肚明。一旦左右兩手捏出的價位趨同,就算討價還價結(jié)束,他抽回手一拍,一樁機(jī)密的買賣宣告完成。人們說,他年過八旬還精明出眾,只是身骨子不太強(qiáng)了,而且看人時還習(xí)慣性地往頸根上看,說人還習(xí)慣性地往頸根上說。比方說到人的身體,他不大說胖瘦高矮,只說頸根太粗或者太細(xì),說頸根嫌長或者嫌短,讓人們有些詫異。說到某人當(dāng)上了林木站站長,他就說此人干不了大事,頸根與腦袋一樣粗,頸后有個扁擔(dān)坨,活脫脫的賤相,同郵局的彭老三差不多。這里的問題是,說人就說人,為什么又說到頸根?郵電局確有個彭老三,但彭老三從不與他交道,他為何如此熟悉對方的頸根?是什么時候仔細(xì)觀察并且牢記在心?甚至可隨口拿來打比方?
周老二有時還在干部面前吹噓,說他也有過革命功績,理應(yīng)受到政府的福利照顧。按照他的說法,那年革命黨號召剪辮子,沒有什么人響應(yīng),后來不就是全靠他周老二一把板刀?鎮(zhèn)守使授權(quán)他懲治長發(fā)鬼(有時候他說紅軍是授權(quán)方)。他忙得沒日沒夜,肩上背著一捆長辮,成天提著板刀在墟場上轉(zhuǎn)(有時候他又說自己騎了馬)。只要見到長辮子,他一把揪住,拖到某個肉案上,揪得那人引頸于案,手起刀落,銀光一閃,嚓,一條辮子就體溫猶存地落入他手中。他革命好幾個月,容易嗎?總共斬下了幾百條辮子(有時候說斬下了幾千條,包括洋教士們的假辮子),容易嗎?當(dāng)年再強(qiáng)霸的后生也被他斬得抱頭鼠竄,鄉(xiāng)下人好幾個月都不敢上街趕場。一個最先消滅長辮子的模范縣就誕生在這里呵。這樣的豐功偉績,怎么就一筆勾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