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門口預言
韓少功
北門口是殺人的地方。
城樓靠河,烏鴉總是棲在城墻上,凝視河水里涌蕩著的夕陽或晨星。船到了,船客們鉆出船篷,忽覺世界明亮耀目,臉上紅紅的興奮,便開放在滿河的搗衣聲及其回聲之中。外地人東張西望,鼻梁幾乎承受不住凌空欲下的樓影,還有斑駁的青苔,蓬生的蒿草,以及城門上“古道雄關(guān)”幾個漢隸大字。他們顧盼之間不免暗生一絲驚愕,覺得這里一定發(fā)生過什么大事,只是無從打聽。
船客們的竹背簍里,多背著窮人的營生。他們有時付不起船資,就用勞力作為抵償。從辰州到這里溯水上行,一路上三十六灘。每遇到河道狹窄處,嘩嘩白浪一排排自天而下,船靠岸略停,不用吩咐,這時候自有一些船客挽起褲腳下船,依次搭上一條纖索,拉著船體逆水而上,就算是給船家交錢。纖索悠悠彎彎地懸垂,似乎并未吃上力,卻不知纖夫們何以拉得一個個都四肢伏地,一顆顆屁股高高翹起被太陽燒烤。他們脹得臉紅脖子粗,額上青筋暴出,大口喘氣的嘴巴幾乎就要啃著地,啃著河岸上粉紅色的野花,啃著巖鷹偶爾投撒過來的影子。本地人把行船叫作爬船,我開始以為是對劃船的誤讀,后來才覺得叫爬船也很切——纖夫們一路上確實就像狗一樣爬著。
他們沿著河爬進山來,是為了這里的桐油,竹木,砂金,獸皮、還有鴉片和槍。揣度外鄉(xiāng)人的目光,首先來自北門口的一些老嫗。她們端坐街面上,守著面前小攤上的粽粑、甜酒和醋蘿卜,臉上布滿著如網(wǎng)皺紋,面色油黑光亮,酷似一件件煙熏火燎過的根雕。如果不是逢集,街面人少,她們便少有買賣,但她們?nèi)匀惶焯焓卦谶@里,似乎不是為了買賣,只是要列陣迎接暮色,靜觀歲月在小城里的流逝。
過了街口,有糞臭和蠅飛,有漢子們抽著煙三兩相聚,便是牛馬場了。這里買牛不論老少,用一根竹條箍量牛的前肋,再以拳寬比量竹條,依長短定出價格。水牛至十六拳為大,黃牛至十三拳為大,此為“拳?!?。買馬則須論老少,看牙口,看毛色,還用木棒從地面比至鞍脊,高至十三拳為大,此為“比馬”。至于木柴買賣,人們從不用秤,只是把劈柴碼成四方垛,用腳比量柴垛的長短,就算估出價格。他們對腳的大小從不注意和計較。
北門口以前是殺人的地方。
買賣若談成了,漢子們一高興,大多會去飯店喝酒。店堂里支著幾口鐵鍋,鍋下炭火不熄,鍋里渾湯長留,周圍有躥來躥去的狗,還有雜亂的板凳或矮椅,留住客人們在木板上的余溫。新來的客人一進門,對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點頭笑笑,叫一碟牛肉或豬腳,選一口鍋倒入,從容燙熱下酒。若是客人多了,鍋不夠用,店家會取來鐵質(zhì)隔網(wǎng)插入湯鍋,將一鍋隔成兩區(qū)或三區(qū),讓兩三撥客人各得其所。這樣一來,鍋中食料雖有分隔,但油湯隔網(wǎng)相串,故名“百家湯”;因常年不絕,淺了便加水,加水又見淺,再得名“萬年湯”。這種老湯熬煮各種肉骨和菜蔬,翻滾著熱辣辣的紅油,不知被多少雙筷子攪和過,黏乎乎聚天地百味之精華與千家萬戶之和氣,最讓客人們歡喜。
酒到三分,他們臉上放出紅光,忍不住一手托腮,開始相邀對歌。與拉山歌不一樣,這種近距離對歌不在乎聲高,只在乎辭巧,因此托腮幾成歌手的標準動作,有點像以手遮嘴講點悄悄話。他們上一板,下一板,一接上頭便要比個輸贏,常常唱得涼涼暮色流進店來,注入他們的衣袖和他們空空的酒碗,還遲遲不肯散去。在這時候,聽歌人其實比唱歌人還忙碌,目光齊刷刷地隨著歌聲在對歌者之間來回轉(zhuǎn)移,待歌聲一落,便評議歌詞的優(yōu)劣。這句好。這句殺得有勁。張老板肚子里文章好多呵。諸如此類。他們精確地審度形勢,及時地表彰優(yōu)勝,巧妙地挑唆情緒,促成一場場詩歌的拼殺。歌手不斗氣他們不開心,真斗氣了他們又急急勸解,甚至掏錢買酒給歌手們一些安撫。
唱到斗氣時,歌手們常有的詛咒之辭是“你爛嘴爛舌講鬼話,北門口去啃泥巴”。北門口是殺人的地方?!氨遍T口去啃泥巴”一語自然惡毒。這里的人都知道,以前只要銅號聲一響,北門口就特別熱鬧。不用士兵吆喝,攤販們紛紛閃避,讓出城門下那一塊地坪空空蕩蕩,任蝴蝶在那里翻飛嬉舞。因為人們已有經(jīng)驗,有些死囚性子烈,死到臨頭還要發(fā)點脾氣,把士兵的手咬去一塊皮肉,或者一路上把貨攤嘩啦啦踢個遍。有一次,一口炸油餅的油鍋被死囚踢翻,揚起一匹金浪,燙著了一條狗。這條狗的屁股頭至今還紅鮮鮮地潰爛了一塊,難以擺脫蒼蠅的追繞。出于同樣的理由,娃崽們此時最讓人懸心。他們聞號而動,焦急萬分地迅跑,小小赤腳在麻石街上幾乎不發(fā)出什么聲音,接下來在大人們腰邊或胯下鉆擠,一心把殺人場面看個真切。母親們免不了到處尋找自己的娃崽,一旦找到便咒罵,便揪耳,便打屁股,把他們雞一樣提回家去,
原來的劊子手姓曾。姓曾的老了以后,又換上了一個姓周的,人稱周矮子,周老二。姓周的比姓曾的殺得好,動刀前不用喝酒壯膽,下刀時也不大聲念咒,自己身上干干凈凈,從不曾沾一滴血。他不用板刀,只用拐子刀,每次刀口朝外,貼在自己右臂一側(cè),聽到行刑官下令,便從死囚身后抄上去,橫肘一抹,人頭落地,動作輕捷利落,旁人還來不及看清刀下奧秘,他的差事就已經(jīng)完成。人們說,他還可以雙刀斬雙頭,動作一次性完成,叫左右開弓,叫陰差陽錯,此絕技不輕易示人。
要是他事先得了死者親屬的銀錢,自然會在刀下做點手腳,橫肘一抹時看似威猛,刀卻極有分寸地暗暗帶住,留下一兩寸未斷的頸皮,連接死者的頭顱和身軀,這叫留一個全尸。至于沒有親屬來事先打點的,或是獐頭鼠目面相刁惡的,痛哭流泣貪生怕死的,周老二一聲冷笑,嚓——人頭便揚起黑發(fā)嘀溜溜地旋轉(zhuǎn),旋得飛快,旋出老遠,一直旋到街邊的糞水溝里,五官被糞水污得一塌糊涂。腦袋受了這等折磨,身軀還必定撲通一聲向前撲倒,算是最后伏罪一拜,尊嚴蕩然不存。
這種死法,自然讓各位看客目光僵直,倒抽一口冷氣,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還精神恍惚。據(jù)說有一奸夫,雖然奸情并未敗露,但自從在北門口看過一次殺人,已嚇得魂不附體,瘋瘋癲癲幾日以后,一根繩子上了吊。
周老二殺人殺得名氣大了,便殺出了新規(guī)矩。每次完成差事,他提著拐子刀從北門口大搖大擺回家,見到肉案,不用問是誰的,不用看是什么肉,隨心所欲砍上一刀,三斤就是三斤,五斤就是五斤,掛在刀尖上,揚長而去,無須說話更無須付錢。這叫作吃“揩刀肉”,誰也奈何他不得。以至后來一聽到北門口號響,街上的肉販子都神色慌張,趕緊收拾攤子躲避,怕被周老二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