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與《紅樓夢》《三國演義》一樣,《西游記》的英譯也經(jīng)過了一個由零散到完整、由節(jié)選到全本的過程。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西游記》最早見于英文文獻是在1854年,而小說的正式翻譯則始于1884年。最開始是連載于在華的外國人創(chuàng)辦的報刊上,隨后被收入以英文撰寫的故事選集,再以單行本的形式獨立成書,最后從節(jié)譯本過渡到全譯本,經(jīng)歷了一百多年的時間。
節(jié)譯本中影響最大的是Arthur Waley的Monkey。Arthur Waley出生在英國,是一位偉大的漢學家,也是一個語言天才,精通漢文、滿文、蒙文、希伯來文、梵文、日文和西班牙文等。Waley與中國文化結緣純屬偶然。1913年,他被大英博物館聘為助理館員,由于他負責掌管的文物包括很多中國和日本的繪畫,他便開始學習中文和日文,以便為這些文物進行編目。偶然的交集卻催生了一位杰出的漢學家,Waley一生撰著和譯著共200余種,其中很多與中國文化有關,包括《詩經(jīng)》《論語》《道德經(jīng)》《中國詩一百七十首》《九歌》《大招》,還有關于李白、白居易和袁枚三位中國詩人的文學傳記。很遺憾,Waley只選譯了《西游記》的三十個章回,不到原本的三分之一,但他的翻譯卻讓孫悟空的故事在英語世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也啟發(fā)了后來的譯者。
《西游記》的全譯本共有兩個,一個是The Journey to the West,譯者是美國芝加哥大學華裔學者余國藩教授(Anthony C Yu);另一個是Journey to the West,譯者是英國利茲大學教授詹納爾(W J F Jenner)。
【配圖:彭靖雯】
余國藩1938年出生在香港的一個新派書香門第,祖父畢業(yè)于牛津大學,父親畢業(yè)于劍橋大學。1941年,日本占領香港,祖父余蕓帶領全家逃往中國內地。烽火羈旅,為減緩恐懼,分散他對危險的關注,祖父開始給他講述一個和尚和猴子與豬西行取經(jīng)的故事。余國藩回憶道:“不管我們是在防空洞里,還是忙著從戰(zhàn)火中逃命,我都為這些故事著迷,一再央求祖父講述?!?/p>
1956年,18歲的余國藩赴美求學,在紐約州霍頓學院攻讀英語文學,打下了堅實的英語基礎。畢業(yè)后,就讀于富勒神學院,后轉入芝加哥大學神學院,1969年獲博士學位并留校任教。這時候,藏在他腦海深處的那個猴子開始翻跟斗,似乎是在提醒他,你小的時候我安慰你,給你解悶兒,現(xiàn)在你長大了,有了學問了,還成了博士,該為我做點兒事兒了吧?
1970年著手翻譯,1983年付梓出版,歷時十三年的努力付出,終成正果。
余國藩教授首先是一位學者,是芝加哥大學比較文學系、東亞語言與文明系、英語語言文學系和社會思想委員會的合聘教授,2000年當選為美國藝術與科學院(AAAS)院士。翻譯《西游記》只是他教學和研究工作之外的“業(yè)余愛好”。從余國藩教授的譯本中很容易看出他作為一位學者的治學態(tài)度、文化素養(yǎng)和語言功力。為了讓讀者更好的了解《西游記》故事背后的文化和歷史背景,余國藩教授寫了90頁的詳細的導讀和近千條注解,僅這兩項就差不多是一本書的篇幅了。他的譯文,除了釋義,還盡可能的保留原文中文化和宗教的色彩。對于一些復雜的儒釋道的概念,如正文中意不能盡,則一定要在注釋中予以詳細解釋。有較好中英文基礎的讀者,如果能夠沉下心來,從頭到尾認真讀一遍余國藩的《西游記》英譯本,一定會是一次語言、文學和宗教知識的全面洗禮和提升。
《西游記》的另一位譯者是英國利茲大學的詹納爾(W J F Jenner)教授。他又是如何與《西游記》結下如此深厚的緣分呢?2016年,詹納爾在《洛杉磯書評》Los Angeles Review of Books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講述了他翻譯《西游記》的緣起:
A chain of lucky events led me to Journey to the West. It all started when I was a boy, 12 perhaps, stuck in bed with bronchitis and bored. My mother brought me a book she had found for me in a church jumble sale. It was a pocket-sized bookclub hardback bound in yellow cloth that soon drove the boredom away: Arthur Waley's Monkey. It was captivating, and fun, and that was that.
12歲的詹納爾得了支氣管炎,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媽媽給了他一本從教堂慈善義賣會上買回來的口袋大小的精裝故事書,他立刻就來了精神,深深的被里面的故事所吸引。這本書就是亞瑟·韋利翻譯的Monkey。
I had no serious reasons for making the choice. The magic of Monkey was one factor. Another was the show put on by the Peking opera troupe that visited London in the mid-1950s. They put on the sort of excerpts to captivate ignorant foreigners and I was completely hooked. Apart from these memories I knew nothing about China and Chinese. My choice of subject and, as it turned out, of a life's work was based on little more than childhood memories of Sun Wukong and stage acrobatics, plus the intellectual snobbery of taking up a language that few people in England studied then.
除了Arthur Waley的節(jié)譯本小說Monkey,詹納爾小時候還看過一場京劇。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中國京劇團訪問倫敦,上演了精彩紛呈的折子戲。一般在國外的京劇巡演,武打戲和猴戲都是必不可少的,目的就是吸引那些對京劇一無所知的外國觀眾。小詹納爾被徹底的迷住了,用他的話說,就是“被勾住了”(hooked)。他日后選擇在牛津大學學習中文,主要是出于兒時關于孫悟空和舞臺雜技的記憶,再就是選擇大多數(shù)英國人都不學的一種語言帶來的自我滿足。
命運之手就是這么神奇。1963年,剛剛畢業(yè)一年的詹納爾接受了外文出版社的邀請,來到中國,開始了他的“東游記(journey to the east)”。詹納爾在外文出版社翻譯的第一部作品是末代皇帝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因為當時中國尚未加入世界版權公約,所以外文出版社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出版外文譯本,否則就會有未經(jīng)授權的翻譯搶先出版。1964年,詹納爾完成了《我的前半生》(From Emperor to Citizen)的翻譯。外文出版社充分認可他的翻譯,并邀請他翻譯另一部作品——《西游記》!
從1964年開始,一直到1985年,20多年的時間,其中還包括1966-1976中國動蕩的十年,詹納爾完成了自己的夙愿,三卷本Journey to the West終于出版。
詹納爾的翻譯理念很簡單,就是講故事,英文翻譯要融化在故事情節(jié)當中:
Because it is a long book, the language needed to flow with easy, unemphatic rhythms that lead readers through page after page without effort. Ideally they should forget that they are reading a translation.
《西游記》是一部長篇巨著,所以譯本的語言必須平易流暢,吸引著讀者毫不費力的一頁一頁讀下去,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讀者忘記了自己是在讀一部翻譯作品。
從事過口譯的翻譯都知道,應該盡量使用中性的語氣,盡可能避免地域色彩過于強烈的語音語調。文學作品則不然,語言必須要有時代感,鮮明生動,躍然紙上,如在耳畔,如在眼前。
Tones of voice had to be right. The language could not be blatantly contemporary, as if the fantasy were happening right now. Nor could the idioms be too strongly those of any particular English-speaking place. Yet there had to be enough difference between the ways the main characters talk to bring them alive. The fast-thinking, fearless, worldly-wise and irreverent Sun Wukong could not sound like his ever-anxious, goody-goody, dim but self-important master.
口吻必須選對,就像唱歌要定好調一樣。首先不能用現(xiàn)代的大白話,好像唐僧取經(jīng)的故事發(fā)生在今天一樣;同時,在翻譯成語和俚語的時候不要使用專屬于某一特定地方的英譯方言,千萬不能讓觀音菩薩聽起來很英格蘭,而豬八戒又很蘇格蘭。精靈古怪的孫猴兒和他那位迂腐木訥而又高傲的師傅唐僧使用的也不應該是同一個話語體系。
總之,翻譯難,翻譯經(jīng)典更難,把經(jīng)典翻譯成經(jīng)典難上加難。幸虧有余國藩教授和詹納爾教授這樣跨越兩種語言和文化、又能苦心孤詣矢志不渝的翻譯家,《西游記》才能“游”出中國,“游”向世界。
鄧小平說,足球要從娃娃抓起。小平同志話不多,但講出來往往都是硬道理。文化興趣的培養(yǎng),也應該從娃娃抓起。如果當年余國藩教授的祖父給他講的不是《西游記》,而是另一個故事;如果當年詹納爾的媽媽給他買的不是Monkey,而是另一本書,他們長大后會成為今天的余國藩和詹納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