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十幾年前,一位香港朋友跟我提起大衛(wèi)·霍克斯教授,說他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給博士生開設(shè)了一門課程,專門研究《紅樓夢》人名的翻譯。當(dāng)時覺得很不理解,不就是個名字嗎?按照發(fā)音翻過來不就行了嗎?最近一年多來,開始對照《紅樓夢》原文閱讀霍克斯教授的英譯本,才又想起了朋友當(dāng)年講過的話,也更加體會到了曹雪芹的嘔心瀝血和霍克斯的苦心孤詣。
中國人取名字大都有很具體的含義,女孩子的名字追求美感,如嬋娟、彩云、杏花,男人的名字注重寓意,如壯飛、建國、志強。曹雪芹筆下的人物名字,往往大有深意,有的反映人物性格,有的暗示人物命運,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名字是“人設(shè)”的一部分。
《紅樓夢》第一回,賈雨村在甄士隱家作客,甄家的一個叫嬌杏的丫鬟出于好奇多看了他幾眼,給了這個落魄書生極大的精神安慰,認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fēng)塵中知己也”。后來雨村科場得意,做了知府,又巧遇嬌杏,并納為二房。那嬌杏命運兩濟,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很快又被扶為正室夫人。
“嬌杏”與“僥幸”同音,這是曹雪芹的巧妙安排。曹雪芹在這個丫鬟身上花了不少筆墨,還專門為她寫了兩句詩:“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封建時代女子私顧外人,為禮法所不允,故云“一著錯”,但嬌杏卻因此由奴婢變?yōu)橹髯?,成了“人上人”,能說她不僥幸嗎?所以,霍克斯將“嬌杏”翻譯成“Lucky”, 是作者原意的最好體現(xiàn)。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霍克斯也翻譯得“聲”“形”并茂,且十分貼切:
Sometime by chance
A look or a glance
May one's fortune advance.
有研究《紅樓夢》的學(xué)者認為這個嬌杏在后面的章節(jié)還會出現(xiàn),曹雪芹不吝筆墨,應(yīng)該是有安排的,可惜在高鶚續(xù)寫的后四十回中斷了蹤跡。
霍克斯是一位優(yōu)秀的漢學(xué)家,他懂得作者的深意和譯名的重要性。但是,即便是這樣的大家,很多時候也會舉棋不定,左右為難。他的學(xué)生,《紅樓夢》后四十回的譯者閔福德教授講過一個霍克斯翻譯“襲人”的小花絮。襲人姓花,原名珍珠,襲人這個名字是寶玉給起的,靈感來自陸游的“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 以霍克斯的學(xué)問自然是懂得其中含義的,他當(dāng)然不會象過去有的譯者那樣,直接把“襲人”譯成 “Assails Men”(襲擊男人),但也拿不出好轉(zhuǎn)換的方法?;艨怂狗蛉丝吹秸煞蛐氖轮刂氐臉幼?,就問他為什么發(fā)愁,霍克斯如實以告并解釋了“襲人”的含義。機緣巧合,霍夫人當(dāng)時正在沖泡咖啡,手里恰好拿著一個咖啡罐,上面印著Fresh Aroma (芳香),于是她靈機一動,說道:“為什么不譯成Aroma呢?” 這句話在霍克斯聽來,如聞仙樂。Aroma的意思是芳香,正應(yīng)了“花氣襲人知晝暖”的意思,簡直是神來之筆!
寶玉可以隨意給襲人改名字,而襲人也可以給比她地位低的小丫鬟改名字。《紅樓夢》第二十一回,有個叫蕓香的小丫頭,襲人給她改成了蕙香。那天正好趕上寶玉因瑣事和襲人生氣,聽說是她給改的名字,頓時發(fā)起飆來,因小丫頭在家中四個姊妹中排行第四,索性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四兒”!
"How many girls are there in your family, Citronella?"
"Four," said Citronella.
"And which of the four are you?"
"I'm the youngest."
"Right!" said Bao-yu. "In future you will be called 'Number Four'."
你說這個小丫頭倒霉不倒霉? 沒招誰惹誰,好好的一個名字,改來改去,最后成了“Number Four”了!幸虧這孩子在家里排行第四,要是排行在三,估計會被改成“小三兒”了。剛開始看到這段英文時還懷疑霍克斯教授是不是把人家給譯得太low了,仔細回看原文才意識到,曹雪芹就是這個意思。寶玉是因為與襲人慪氣,故意把她起的名字改成了個很俗的名字—“四兒”,英文翻譯成“Number Four”恰到好處。
名字是用來叫的,所以必須簡短且容易上口,如果像“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奧斯特洛夫斯基”這么長的名字,很容易讓讀者犯暈?;艨怂狗g的名字有音譯,有意譯,明白清楚,妙趣橫生。
雪雁—Snowgoose 紫鵑—Nightingale
墜兒—Trinket 晴雯—Skybright
秋紋—Ripple 平兒—Patience
彩屏—Landscape 傻大姐—Simple
還有薛姨媽身邊的兩個小丫頭,一個叫同喜,一個叫同貴。女孩子取了男人一樣的名字,而且俗氣得很,這從一個側(cè)面也反映了薛家的價值取向。霍克斯用了“Providence “和“Prosper”來翻譯這兩個名字,意思分別是“驚喜”和“發(fā)財”。兩個單詞第一個音節(jié)都一樣的,兩個“Pro”很好地對應(yīng)了中文名字中的兩個“同”,這是霍克斯的匠心獨運。
有兩個人的名字霍克斯譯得比較特殊,一個是Swastika,另一個是Adamantina,乍一看像是兩個外國人的名字。
《紅樓夢》第十九回里有一個小丫鬟,她的母親在生她時做了一個夢,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的卍字花樣,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卍兒”了。
She says that just before she was born her mother dreamed she saw a beautiful piece of brocade, woven in all the colors of the rainbow, with a pattern of lucky swastikas all over it. So when she was born, she gave her the name "Swastika".
“卍”不是文字,而是一個圖案,古代印度、希臘、埃及都有類似的圖案,據(jù)說是由太陽的形象演變而來,在佛教是吉祥的象征?;艨怂箤ⅰ皡d兒”譯為“Swastika”, 還原了“卍”字的本意,但還是顯得有些與眾不同,不過“卍兒”這個名字本身就很怪異。
Adamantina 是霍克斯給妙玉取的英文名字,第一次看到還以為是印度教或者佛教中的一個神的名字呢?;艨怂股焚M苦心,就是不想讓妙玉這個名字顯得太過平凡,因為她確實極不平凡。
妙玉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排在第六,很多研究紅學(xué)的人認為她出身高貴,與賈家淵源深厚,甚至有可能是皇家血脈。脂硯齋點評妙玉時說,“妙卿身世非凡,心性高深”。有一個細節(jié),非常耐人尋味。第四十一回,賈母攜劉姥姥和寶玉、黛玉、寶釵等人到攏翠庵喝茶,妙玉烹茶待客。賈母用的茶具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了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給寶釵盛茶用的是“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瓟斝”三個隸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黛玉用的“那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盉’”。妙玉拿給寶玉的則是一只“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后又換成一只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大盞。
這幾件茶具,豈是尋常人家能夠拿得出來的?寶玉開玩笑說那只綠玉斗是俗器,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未必找得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 妙玉如此說,應(yīng)該是有相當(dāng)?shù)牡讱獾摹?/p>
妙玉是《紅樓夢》中有數(shù)兒的幾個名字中帶“玉”的,寶玉和黛玉都是音譯,唯獨在妙玉身上,霍克斯花了大量的心思。妙玉容貌美麗,出身高貴,性情孤傲,才情非凡,就連林黛玉這樣高傲的人在她面前也會格外尊敬。如果直接譯成Wonderful Jade, Fine Jade, Clever Jade, 都不能恰當(dāng)?shù)爻尸F(xiàn)妙玉清高冷艷的氣質(zhì),況且Jade在英語中還有不好的寓意。
眾里尋她千百度,最后,霍克斯從Adamant一字中找到了靈感。Adamant和Adamantine來自希臘語,泛指鉆石、剛玉等硬度極強的寶石,也算是“妙玉”吧。霍克斯又將詞尾替換成-tina,就更像是一個女性的名字了。Adamantina 本身也有“釉質(zhì)”的意思,妙玉無論怎樣孤傲清高,到底還是個女孩子,外表如釉質(zhì)般堅硬,內(nèi)心未必不柔軟不溫暖,她與黛玉、惜春、邢岫煙交好,對寶玉更是青眼有加。這樣一個非凡的女子,也許只有Adamantina 這樣非凡的名字才配得上吧。
嚴復(fù)在《天演論》序言中談及翻譯的困難時說,“一名之立,旬月踟躕”?;艨怂狗g《紅樓夢》,要應(yīng)對幾百個名字,花費的精力和心血可想而知。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對照原著和譯本,認真研究一下《紅樓夢》中名字翻譯的學(xué)問,一定會有所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