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說:我認為這老頭是個土壤學(xué)家,他是在研究這兒的土質(zhì)。他是一個做大學(xué)問的人。因為只有這樣的人,才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中有許多的迂闊,許多的傻勁。不用問,我們今天得上東山了。
錢二說:我看他更像是一個詩人。他住在這兒搞創(chuàng)作,偶爾出來轉(zhuǎn)轉(zhuǎn),觀察觀察地上的小生物,恰恰每次都叫我們幾個碰上了。趙一說他為什么只觀察小生物呢?既然是詩人,他恐怕更多會是去觀察樹葉云彩太陽光線什么的,何苦一天到晚撅著屁股往地上看。
孫三說:不,我認為這個老頭是一個精神病。這里的土壤有什么研究頭?種田?石太多,開不出幾分地;種果樹?山太高,沒幾人愿往這里跑;辦工廠?笑話一個。我想他是沒什么目的的,他只是有毛病而已。
孫三的觀點遭到一致的反對。錢二說如果你說他像個精神病這就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我的判斷,因為所有的詩人都是神經(jīng)質(zhì)的。孫三說請記?。荷窠?jīng)質(zhì)并不等于精神病。趙一說別爭了,聽聽李四怎么講。
李四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他說:我想他一定是一個偵探。他是在為一樁案子尋找蛛絲馬跡。能這么鍥而不舍地去發(fā)現(xiàn)他所能發(fā)現(xiàn)的一切,這證明這不會是一件小案子,至少會是命案,更有可能是一樁大命案。兇手說不定來過這里,也說不定現(xiàn)在也還待在這里。趙一錢二孫三一起吸了口冷氣。李四繼續(xù)說:他在這里的任務(wù)或是監(jiān)視也或許是偵察。否則很難解釋他的行為為什么這樣的怪異。
孫三反對說:不!決不可能。因為愈是做偵探的就愈要使自己大眾化,以不讓自己的對手察覺。趙一錢二皆說:是呀是呀,電影電視里可不都是這樣的?李四冷笑一聲道:連你們都會這樣想,兇手難道就不會?真正的大偵探是完全能掌握常人的心態(tài)的。他故意做出神秘狀,他的對手一想電影電視里的偵探都不是這樣弄得神秘兮兮的,料想此人肯定不是。這一來就真的上了他的圈套。趙一錢二孫三覺得李四的思路是對的,可他的判斷卻一定不對。所以都覺得有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這時,李四卻一臉傲慢地站起了身說:怎么樣?服了吧,今日可是定了上北山?
回答是三人一致的吼叫:不——!李四說:怎么?不服?好吧,不服者可以親自去問。只是我得提醒你們,真正的偵探也是不會輕易地暴露自己身份的。他即使十分地佩服我的分析,他也會編一個謊話來應(yīng)付局面。最后的結(jié)果我料定不出這樣。
趙一錢二孫三幾個目瞪口呆,他們這回才真正體會到了讀書人的厲害:問和不問李四都已經(jīng)穩(wěn)操勝券。
但是趙一還是決定去問個明白。李四表示他無興趣前往,理由還是他先前所說的,對方不可能對他們說真話,既不能說真話,問之又有何用?孫三也表示他懶得動。孫三是因為那天叫了老頭一聲沒被理會,對老頭始終抱有反感。他想他犯不著再去跟那個精神病多搭腔。李四說你們兩個去也一樣,我和孫三倆在家玩玩“跑得快”。于是趙一錢二就身負重任地去找那老頭了。
幾乎到了吃中飯的時間,趙一錢二才回來。他們倆的氣色不是太好。孫三李四皆說還是我的話說得對吧?
趙一說:你們倆和我們一樣,都是放的一個響屁。孫三說怎么講?錢二說:那老頭才不是一般的人哩。你們知道這一點就夠了。李四說:我從來就沒有說過偵探是一般的人。趙一說他要是個偵探砍我的頭。李四說他要真是個偵探你的頭就能讓人砍嗎?賭這些不能兌現(xiàn)的咒是最沒有效果的。趙一張口結(jié)舌,一肚子的理由不知如何說出才能令李四信服。
錢二說,說了你們也許不信,老頭是一個退休老干部。孫三說,多大官?趙一說這輩子你恐怕還沒見過的那么大。孫三叱了一下,冷笑兩聲,以示不服。錢二便說了他的來頭。孫三聽得不由得咧開了嘴。他自然有些不信,可錢二的神情的確沒有半點開心的意思。李四淡淡笑笑說:你們說他是如此之人,那么你們也說說他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呢?像他這樣的大人物,在此荒山僻野之地,蹲在地上一蹲便是一天,是不是也太不合情理了?趙一錢二皆說是是,是不符合情理。趙一說可你在聽了他說他在這里干什么你會覺得他更不符合情理。李四說怎么講?錢二說他以前是搞地下工作的,總是在敵人內(nèi)部做瓦解工作,做慣了,喜歡看別人爭斗。后來的日子里,逢他做小官時,他上面的大官便總是不和,再后來,他自己做了大官,他手下的小官們則總是不和。他說:待在一邊冷眼看別人在他的調(diào)度下相互斗得頭破血流,其中之樂趣真是難以言說。李四聽得入迷,連連稱道有趣有趣。又追問著以下的。趙一說他來這兒,是回鄉(xiāng)玩玩。沒有人相互爭斗的日子頂寂寞無聊,所以他決定逗逗螞蟻。他的工具是一瓶蜜。他把螞蟻之間的戰(zhàn)爭挑了起來,他說他很快就弄清楚了怎樣可以使螞蟻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發(fā)生戰(zhàn)斗。雖然這樂趣比看人和人之間相斗要少一點,但真正地投入進去看也依然是其樂無窮。孫三聽此一說,頓時有目瞪口呆之感,嘴上反復(fù)道:世上有這樣的人?有這樣的人?不,不,這也只能劃入精神病的范疇。李四則拊掌頓足地叫:真奇人也,真奇人也。太有性格了,太有性格了。深刻深刻。叫得孫三只覺得精神病不是老頭而是李四。
于是推測又深入到了另一階段。即老頭是純屬一解寂寞呢還是習(xí)慣行為?是從中取樂呢還是非此不可?趙一錢二孫三李四又是各自持一種答案。以李四的意見,得用幾天時間去同老頭好好地談?wù)?,探索探索人世間的苦甜酸辣。但他的動議遭到了趙一錢二孫三三人的反對。因為,他們已用去了整一天的時間來討論老頭的問題,結(jié)果弄得無論是東山還是西山,無論是南山還是北山,他們都沒有去成,下山的時間就到了。
療養(yǎng)所的所長是他們四人一致認為的世上最好的人。他派了輛專車送他們下山,然后送給了他們每人一袋上好的香菇和木耳,外帶一塊硬度很高的樺木菜板。所長說:把這東西拿回去,你們的老婆肯定個個高興。趙一錢二孫三李四一想:可不是?
這趟春天的旅行用李四文縐縐的語言來形容是:充滿浪漫,富有情調(diào),尤其老頭的出現(xiàn),使之更加意味深長。究竟有怎樣的浪漫有怎樣的情調(diào)以及有怎樣的深長意味,趙一錢二孫三都沒有琢磨透。他們各個推測了許久也沒推測出來。并且?guī)Щ厝サ臇|西也沒怎么討到老婆的多少好,反之老婆們卻認為山里既然有那么多的木料,怎么不想法子弄一兩方回來,家具都該換下一輪的了。老婆們的欲望有多大,趙一錢二孫三幾個推測了許久也未推測出來。只有李四,每次見到他們,都一次又一次地推測老頭的目的和意義,又一次又一次地推翻自己的推測,以至于趙一錢二孫三都私下里推測李四到底是走火入魔還是故意在他們面前顯示自己讀了書的不同。這個推測也沒有結(jié)果。
后來不知怎么,他們的小聚慢慢地稀了,又慢慢地沒有了。但他們的推測卻是愈來愈多。他們總是推測:城市到底是好呢還是不好?城市到底是讓人得到了解放呢還是讓人更加壓抑?答案有許多,只是他們幾個都沒有找到最為合適的
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