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
“和大哥聊聊天嘛。”
“為什么不能掛?”
“傻呀。”他說,“掛了機你和誰說話?誰會理你呀,多傷自尊哪——就這么打著,這才能挽救我們倆的虛榮心,我們也在日理萬機呢。你知道什么叫日理萬機?記住了,就是有人陪你說廢話。”
她歪著腦袋,在聽。換了一杯酒,款款地往遠處去。滿臉是含蓄的、忙里偷閑的微笑。她現(xiàn)在的微笑有對象了,不在這里,在千里之外。酒會的光線多好,音樂多好,酒當然就更好了,可她就是不能安心地喝,也沒法和別人打招呼。忙啊。她不停地點頭,偶爾抿一口,臉上的笑容抒情了。她堅信自己的微笑千嬌百媚。日你爸爸的。
“謝謝你呀大哥。”
“哪兒的話,我要謝謝你!”
“還是走吧,冒牌貨。”她開開心心地說。
“不能走。”他說,“多好的酒,又不花錢?!?/p>
三個小時之后,他們醒來了,酒也醒了。他們做了愛,然后小睡了—會兒。他的被窩和身體都有一股氣味,混雜在酒精和精液的氣息里。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是可以接受的那一類。顯然,無論是被窩還是身體,他都不常洗。但是,他的體溫卻動人,熱烈,蓬勃,近乎燙,有強烈的散發(fā)性。因為有了體溫的烘托,這氣味又有了好的那一面。她抱緊了他,貼在了他的后背上,做了一個很深的深呼吸。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醒來的,一醒來就轉過了身,看著她,愣了一下。也就是目光愣了一下,在黑暗當中其實是不容易被察覺的,可還是沒能逃出她的眼睛?!罢J錯人了吧?”她笑著說。他笑笑,老老實實地說:“認錯人了?!?/p>
“有女朋友么?”她問。
“沒有?!彼f。
“有過?”
“當然有過。你呢?”
她想了想,說:“被人甩過一次,甩了別人兩次。另外還有幾次小打小鬧。你呢?”
他坐起來,披好衣服,嘆了一口氣,說:“說它干什么。都是無疾而終?!?/p>
兩個人就這么閑聊著,他已經(jīng)把燈打開了。日光燈的燈光顛了兩下,一下子把他的臥室全照亮了。說臥室其實并不準確——他的衣物、箱子、書籍、碗筷和電腦都在里面。他的電腦真臟啊,比那只煙缸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瞇上眼睛,粗粗地估算了一下,她的“家”比這里要多出兩三個平方。等她可以睜開眼的時候,她確信了,不是兩三個平方,而是四個平方。大學四年她選修過這個,她的眼光早已經(jīng)和圖紙一樣精確了。
他突然就覺得有些餓,在酒會上光顧了喝了,還沒吃呢。他套上棉毛衫,說:“出去吃點東西吧,我請客?!彼龥]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卻把棉被拉緊了,掖在了下巴的底下,“再待—會兒吧?!彼f,“再做一次吧?!?/p>
夜間十一點多鐘,天寒地凍,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都少了,顯得格外地寥落。卻開闊了,燈火也異樣地明亮。兩側的路燈拉出了浩蕩的透視,華美而又漫長,一直到天邊的樣子。出租車的速度奇快,“呼”地一下就從身邊竄過去了。
他們在路邊的大排檔里坐了下來。是她的提議,她說她“喜歡大排檔”。他當然是知道的,無非是想替他省一點。他們坐在靠近火爐的地方,要了兩碗炒面,兩條烤魚,還有兩碗西紅柿蛋湯。雖說靠近火爐,可到底還是冷,被窩里的那點熱乎氣這一刻早就散光了。他把大衣的領口立起來,兩只手也抄到了袖管里,對著爐膛里的爐火發(fā)愣。湯上來了,在她喝湯的時候,他第一次認真地打量了她,她臉上的紅暈早已經(jīng)褪盡了,一臉的寒意,有些黃,眼窩子的四周也有些青。說不上好看,是那種極為廣泛的長相。但是,在她做愛的過程中,她瘦小而強勁的腰肢實在是誘人。她的腰肢哪里有那么大的浮力呢。
一陣冬天的風刮過來了。大排檔的“墻”其實就是一張塑料薄膜,這會兒被冬天的風吹彎了,漲起來了,像氣球的一個側面。頭頂上的燈泡也跟著晃動,他們的身影就在地面上一左一右地搖擺起來,像床上,激烈而又糾纏。他望著地上的影子,想起了和她見面之后的細節(jié)種種,突然就來了一陣親呢,想把她摟過來,好好地裹在大衣的里面。這里頭還有歉意,再怎么說他也不該在“這樣的時候”把她請到這樣的地方來的。下次吧,下一次一定要把她請到—個像樣的地方去,最起碼,四周有真正的墻。
她的雙手端著湯碗,很投入,咽下了最后的一大口,上氣不接下氣了,感嘆說:“——好喝啊!”
他從袖管里抽出胳膊,用他的手撫住她的腮。她的腮在他的掌心里蹭了一下,替他完成了這個綿軟的撫摸。“今天好開心哪!”她說。
“是啊,”他說,“今天好開心哪?!彼拇竽粗富^了她的眼角?!伴_心”這個東西真鬼,走的時候說走就走,來的時候卻也慷慨,說來就來。